西安流浪之小四川

小四川,顾名思义,来自四川,具体来自四川哪里,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十六岁,冒充十七岁多,老板报给公司的名单上写十九岁。圆圆胖胖的身材,短粗的脖子上顶一颗圆胖的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惜因为木讷少言,眼睛里透出的灵气减了几分。脸上少许麻子,我们叫蝇子屎。脸颊突出,阔嘴一张。稀稀疏疏的黄色汗毛,滋长在鼻下和下巴。常年不洗头,头发像西瓜皮扣在脑袋。冬天,羽绒外套里一件蓝色有拉链的校服。他刚出校门不久,稚气未脱的脸,比我们仨还嫩气。比起大胡子一脸的我来,更像小学生。

  整个宿舍里,几乎全部的西北汉子,就夹杂一个来自西南鱼米之乡,有山有水有长江的他。老东北来自关外,听他说家里曾是老猎户,他爸那一辈人搬离大山,进城当工人。他在城市被人看不起,跟人打架,误伤重伤一人,卷铺盖连夜跑了。现在那人已经恢复,扬言他敢回去,只要抓住,就扔进厂里的锅炉烧死。老东北说,烧死不可能,谁也没那胆,但少不了一顿吊打。二马在来西安之前,还在宁夏的草原,戈壁,草甸上骑马放牧,放完自己家的,受雇别人家。经常三两人,茫茫草原里待半年左右,六十多度的散装白酒,喝起来跟灌凉白开差不多。不由得你不喝,夜里,繁星苍穹之下,寒冷跟随西北风,像千军万马包围你。小小帐篷里的小小火塘和炉子,抵不了多大事。老马和小蓝他们的老家在深山老林,没有地,不长麦子。大石头砸碎,烧烂,伐树烧灰,山底下用筐子背泥土上山,铺在平整好的碎石上,再下麦种。一场大暴雨,颗粒无收。石头缝里唯有洋芋和南瓜长得好。最大的南瓜比过汽车轮子。没有好路,商贩上不来,山货下不去。柴胡,黄芪,洋芋,南瓜,甚至野生猕猴桃,只能相互换着吃。人一年一年身上没有现金。村里孩子小学毕业,有钱的继续上初中,没钱的在家帮忙。初中毕业后上高中的,一个大队超不过六七人。除了在家帮忙干活,赶山之外,还有一条出路,上戏校。戏校是民间的,不是国家公办。学戏很苦,从娃娃练起不见得,半路出家,十几岁去学,等于重生,剥一层皮是轻的。就一个拔筋,至今回忆起,小蓝还是心惊胆颤。教戏的都是老家伙,用的老法子,一个劈叉,下不去,几个人上去就往下按,不管你是真疼还是假装,无论你是鬼哭狼嚎还是撕心裂肺。练一段时间,加两块砖。练到收放自如。我们的老板是小蓝的老乡,在西安扎根,找到项目,回家招工时,小蓝就从戏校跑了,偷着跟来的。

  我们仨听着别人的故事,从前在家在学校里的那点破事,简直就是胡闹,瞎折腾,扮家家似的,跟家里人和自己过不去。

  唯一不清楚过去的就是小四川。

  他没有老乡,无团可抱,平日里也没人和他闲聊,语言不通的缘故,再加上他不是北方人。平日里他一派学生样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敢打牌赌钱,一听别人讲洗头房里摸小姑娘大腿调情,西安城墙根公园里嫖野鸡的事,他刚才还钻在被窝,侧身倾听的样子,马上背身,被子盖在头上装睡,这样更惹人嫌。我们仨里,建伟喜欢打牌,小超喜欢听荤的,还爱吹牛逼。我是既喜欢荤段子,还爱抽烟,总是津津有味,认认真真的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我不多言,但总是故意假装不懂,一幅认真求教,望不吝赐教的谦卑态度,惹的讲述的人,更是兴趣盎然,唾沫星子飞溅。我们就这样融入集体,和屋里的人打成一片,和小蓝,二马还有老马,老东北混成了哥们。我们就是不靠拢他们,也自成一个小团体,无有人敢随便乱动。

  小四川被自己,也被我们无形中孤立。起先,他就被安排在靠卷帘门位置的床铺,那是最不理想的床位。人进进出出,卷帘门开合之间,灰尘扑进。北方冬天最干燥的日子里,他像睡在水泥厂车间。门外修路,附近的工地上,大卡车往来,灰尘一阵一阵,一扑一扑,就像沙尘暴降临。卷帘门拉不严实,灰尘像是水一样,遇缝就扑腾进来。晚上天黑时,大家吃过晚饭,年龄大的人出去转悠。一会儿回来一个,卷帘门卡啦啦的拉上拉下。一会儿又一个出去买烟的,卡啦啦的拉上拉下。出去拉屎的回来了,再拉一遍。门外的寒冷,如浪一样扑腾进来,侵袭他的床铺,和他本就不厚的铺盖。总之,在所有人上床睡觉以前,他不可能睡着。我有时夜里想出去,走到他床铺旁,看见他蜷缩着身子,跟一条瘦小的流浪狗一样,抖抖索索,铺盖也跟着抖抖颤颤。我们被夹在中间,相互挤靠,温暖加倍。他在边上,靠里的人和更里面的一个挤在一起。他连挤靠,可以相互取暖,信任的人都没有。我开始同情他,不忍拉起卷帘门,出门抽根烟,看看外面的霓虹灯,好抒发我伤春悲秋的浪漫想象。

  才不久,十几天的样子,他就被狠揍一顿,连带铺盖卷,被扔在水泥预制的下水管道里。

  事情的起因是,夜里加班,赶工期,他不听老马指挥,在工地上缠磨,不肯干活,要回宿舍休息,说是感冒发烧,全身无力。那晚下小雪,不成片,撒白糖一样,刷刷往下落。掉在人脸上,化成冰水。工地上新运来垫地基的土,害怕雪大被盖,天晴后,堆土变成糊泥状,要马上均匀摊撒开。市政工程处派人来监工,骂了老马,弹嫌我们下午没有连续加班,回家吃了顿饭。最后交代老马,不管干到什么时候,无论雪大雪小,必须干完才能回去。完了,来人拿着保温杯子,钻进了洗头房。老马直性子人,骂我们一顿,开始一起干活。小四川在一旁有气无力,像是丢了魂,时不时的发愣。拄着铁锹把,站在土堆上,两眼发瓷,勉强抄起一锹土,还撒在脚下。寒冷如水,慢慢渗浸全身,加上一阵一阵的西北风。人人都在赶着,不惜力的干活,就他一个,在我们眼前磨啊蹭啊,难受的样子,看的老马一股子火起,走上前去,一脚踹下去,他就从土堆上滚了下来。老马大声骂着,全部的脏话,像是水一样泼向他。他像是醒了,被激怒的狗熊一般,在地上爬起,抄起手边的一把洋镐,在老马转身要走的时候,一抡而下。老马像是一棵枯树,被雷劈了一般倒下。所有人被惊到,包括小四川自己,停下手里的活儿,先是愣了几秒钟,之后,化学反应一般,大梦初醒一般。小超趁小四川发愣的片刻,一脚踹向他腹部,他啪一声,应声仰面而倒。几个年龄大的人冲向老马,大声喊救命,市政工程处的人,闻声赶来,一看阵势,嘴里大骂,贼你妈,贼你妈滴个皮,干滴锤子活,把人朝车上抱。然后转头,看我们几个正在打小四川的人喊,不要出人命,你几个瓜怂冷娃。

  监工的话,像是被西北风吹走,被冷雨冰冻在半空,没有传入我们耳中。相比于老马在我们之中的存在和影响,小四川的存在是可有可无。平日无仇,近来无冤,但他失控后对老马下的狠手,让我们措手不及,最激起仇恨的是,老马转身要走,他背后偷袭。这让事情变质,如果当面对决,打上一架,或许我们还会感叹一句,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干苦力的行当,信服拳头和力量,看不起背后伤人。小蓝和老马最亲,跟着老马在厨房里吃最好的,我们跟小蓝又打成一片。以至于,在狠揍他时,抱团的无有不说,连个劝架的都没有。小四川卧倒在地,像晚上睡觉时的姿势,蜷缩身子,双手抱头,四五个已经暂失理智的年轻小子,一拳一脚,满带复仇的疯狂,雨点般的殴打他早已投降,没有反抗的身体。

他像烂泥一堆,像被俘在笼,遍体鳞伤的兽,他不反抗,不喊叫,只是疼痛的呻吟,抽气,呃哦呃哦……黑咕隆咚正在扩建整修的路上,没有人走过来劝架。事不关己,没人敢理的社会,纵容着我们。一直将打人的力气用完。

  情感渲染放大仇恨,仇恨驱动暴力,暴力被相互感染,催化,甚至失控。应该说我是最手善,无暴力倾向的人,但也被暴力加身,陷入混战之中。我明明内心是同情和怜悯小四川的。我们虽然没有太多交集,交谈,交情,但我们同处一室,同食一锅饭。他的处境,太多我曾经的影子。偌大的一个社会,偏偏让他一个江南小生落入一伙西北汉子中间。一个刚出门的学生,初入社会就遭此暴力的噩运。青春年少的他,本应在校,在家,在母亲的身旁,可他的青春就像一朵春天的花错开在隆隆寒冬。

  他打老马,我们打他,看似合理合情,其实野蛮无理。没人赋予我们随便打人的权利。我们被看似的正义,被年轻的直觉,

被暴力裹挟,轻易的站在了施暴一方。我们发泄的是情绪,维护的未必是正义。

  我们的殴打,他的挨打,算不上此事的终结。回到宿舍后,他的被褥以及他全部的零碎家当,被打包,包裹和他被一起扔到了几百米开外,另一处正在施工的地段,水泥预制的下水管道里。

  他蜷缩靠在管壁的身体,软趴趴的,浑身打颤,两只擦破流血的手,筛糠一般抖擞,他想捂脸,却抬不起胳膊。雪变大,由白糖颗粒变苹果花瓣大小。风在叫,穿过下水管道,他在寒风里哆嗦。犹如深秋里梧桐树上最后的一片叶子。

  宿舍里待至十一点多,老板进来,让我们几个人拿上手电筒,去附近查看,如果他还在,赶他离开这片地方。我们赶到他所在的那根水泥管道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们不放心,继续查看一段,搜索了大部分垒起的水泥管道。不见踪影。我心里一阵放松。这样的夜,如果他不及时寻医求救,不找到一处暖和的藏身之处,或许会被冻僵冻死。

  回到宿舍,所有人斜躺靠墙,盖着被子,抽着烟,各种劣质烟和莫合烟雾,弥漫缭绕在屋里。没人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当我冷静时,失去了判断,分不清好坏,我们没有一个人做对,不然总该说点什么。不大一会儿,医院回来,三言两语,报告完了老马的伤势,需住院半个月,没有生命危险。那一镐头下去,距离后脑勺和脊椎的位置,千钧一发。不知这是小四川的幸运还是不幸。

  夜里,我在脑子里不断的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总想给自己一个打人的合理情由。想到老马时,我觉得自己做的对,想到小四川的惨样时,我又觉得过分。他毕竟还算不上一个成年人,只是一个半大小子。理智和情感在我心里如汤煎熬。

  我后悔吗?当时没有。现在呢?我后悔了。千百万遍自圆其说,终究过不了小四川那一双大眼睛和他眼睛里虽然减分却显现的灵气。我们逼迫欺负他,让他睡在最靠边的床铺。或许那一天,就是因为我们的无所顾忌,不曾体谅,让睡在门边的他真的生病了。如果这一假设成立,我们该怎样原谅自己呢!

  之后的几年,我跑到了厦门打工,和一群刚从技校毕业的四川小伙子同事。其中一人的眼睛,如同小四川的眼睛一样,大大的,满溢灵气。人活泼开朗,喜欢闲谈。探亲回家来时,捎带四川特色的腊肉,在我的出租房里煮。我看着他们一群人,嘻嘻呵呵,玩笑打闹的样子,就像不同侧面和性格的小四川,在我眼前。我喜欢他们用四川方言相互取笑,听着很舒服,悦耳。

  请原谅我的暴力相向,小四川。西安的噩梦,希望你已梦醒。如今算来,你已三十上下,还记得那晚你的失手,我们的失控吗!暴力如能解决冲突,我们要理智还有何用!愿你眼里灵气化一身理性。

  年9月30日

  于富平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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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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