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3月10日
今早8:30从林芝出发,要到那个让我又爱又怕的阿里去,为此行我不仅带足了保暖的衣服,还生生主动劝自己吃了一大片生姜。说实话,从知道自己要去阿里那一刻起,我每天都是在这种期待并担忧的纠结中度过的。
当初我的好朋友老钱,就是因为每天半夜一点多心脏疼得把自己疼醒而辞职的;我的同事们知道我要去阿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这时候去啊?特别冷!
我的恐惧和焦虑就在办各种手续的过程中被一点一点放大,但我从未想过退缩,因为那里的诱惑足够大!
出来的时候还在下雪,多情的大雪从林芝一路追随着我翻过米拉山口。沿途的草木山川在白雪的装扮下更显秀美圣洁。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米拉山,就好像我平日里见她时,她穿的是演出服装或是节日盛装,而今日的米拉山,就像一位穿上了婚纱的新娘,在阳光的照射下,莹白而美好。我确实想说一句:“你的美晃瞎了我的双眼。”路是洁白的,山是洁白的,路、山与天上洁白的云朵一色相接,再加上多米海拔带来的轻微眩晕感,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云端漫步。
因为3月份维稳,一路上的卡子查得很严,就连我长得这么像良民的人也得逢安检口必下车刷身份证。加上雪大路滑,到拉萨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吃饭时跟吉祥的小月亮喝了一壶酥油茶,他和所有彬彬有礼的藏族学生一样,内敛而谦和,和他在一起,就好像是坐在一座不冷的山旁边,安详、平静。
开往日喀则的路上景色荒凉,或者是暗藏在枝头嫩芽苞里的生机实在太不明显,一路没有绿色,唯有田里的几只斑头雁或树上立着的虎头虎脑的小隼可以让人眼前一亮。
途经一处开阔的河谷,沙洲上的沙细腻而温柔,有别于路旁荒山上粗砺的石块。这湾宁静的水便是雅鲁藏布江。从拉萨到日喀则的铁路大桥从此处凌越于江上,让人想起那句“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
又开了一段路,总是见不到什么人。突然发现对面大大的荒山上,有一条纤弱的小路,细微如同蚯蚓爬过的痕迹,那上面竟走着一个人,那个小小的黑点,如同一只黑色的蚂蚁,在苍凉的大背景下,一个人,竟是那样微小。荒凉的景色滤掉太阳七色的光彩,只留寂寞。
我猜想这里的人们对着绿色应该有着异常强烈的渴望,我的好兄弟老胡,曾在那曲工作过四年,他那年去林芝找我玩,他说当他看到山上有绿色的树时,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时代缺少什么,就会呼吁什么;人缺少什么,就会渴望什么。所以时代呼吁公平、美德、廉洁,我们渴望自由、理解、幸福。
我们晚上要赶到日喀则住,以前袁长在日喀则中学当老师,我一直都说等到了日喀则找他玩,直到他调到了拉萨,我也没去上日喀则。阿杜和小翟还在,我大学时的好哥们儿、好姐们儿,然而自从年他们毕业,我们就再没见过。今天晚上,我便能见到她们,已经阔别了七年的老朋友。
这一路上,我想到了很多人,曾经的摆拍少年天才,曾经背着腿软的我从帽儿山走下来的小龙哥,曾经在大学里就喜欢打官腔的康康,曾经总被我欺负的三胖子,曾经喜欢写武侠小说的老钱,曾经喜欢叫我太阳姐的毛嗑头,曾经喜欢叫自己漠寒的宝生,曾经的备胎女神小婵,曾经的体育神将雯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工作过,或是至今还在这里工作的老同学们,你们过得好吗?脚下的江水静静、静静地淌着,大都是粼粼细浪,鲜有泛白的浪花,多像我们流逝的时间啊!不经意间,河已不是原来的那条河,我们也不再是曾经的我们。能证明我们来过的,只有沙滩上留下的皱纹。
晚七点,太阳还没落山,江面掠过一只海鸥,白色的身影是这荒山之间唯一的一点灵动,一闪而过。
晚八点,太阳还没落山,大自然再一次用它磅礴而豁达的美丽晃瞎了我的双眼,顽强的夕阳就那样直直地从车窗打进来,毫不手软。两旁的景色开阔起来,农田里有三五觅食的斑头雁和黑颈鹤,它们在借着这一天中最后一点光亮和余温,悠闲地享用着晚餐。
人到中年,最配不上这“悠闲”二字。工作环境艰苦,不能走;工作累,心甘情愿地当工作狗;人情复杂,小心周旋;家庭琐事,不离不弃。桥头都会写着限重10t或限重5t,我们却不知道自己限重多少,所有车都可以从这里经过。
从林芝到日喀则,四次下车刷身份证,司机师傅说“四次算什么”。九点半,终于进日喀则的南天门了,猛然间有种回到老家的感觉,这南天门,颇有我们“兴隆林业局欢迎你”的风姿,“我的家乡在日喀则”这句歌真没毛病。
小翟在饭店门口接的我,见到他我真是太高兴了,高兴七年之后,我们都还好;上楼看见了阿杜,曾经长在她身上那么好看的婴儿肥早已被胃炎折磨不见,我看着她,想到的却总是上学时她肉嘟嘟的小脸。
他们讲大雪封山,什么吃的都没有,把老百姓家里的土豆买来,每天能吃的东西只有土豆,而且也没有太多;讲一次封路,几个大男人上演《一个苹果》的真人版,一人一口轮着吃一个苹果;讲阿杜在定日县四次夜里突发急性胃炎,从头到尾一顿检查就是不给用药,医院,医院非说她是阑尾炎,她说“我就是胃炎,我知道”,几次以后,他们有病都自己配药,比医院看的好;讲她被派到乡里,领导睡简易房,科员睡帐篷,四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旁边是哗哗的河水流淌,出去上厕所后面四五条狗紧紧跟着……
年的时候,我写过一首诗,那时对西藏的热情,完全是建立在无知的基础上,只知道条件艰苦,但真不知道是这样的艰苦。
那时的热爱,出于天真;
此时的坚守,出于责任。
走进之后,不再是幻想和膜拜,基于了解的,才算是真爱。
我爱这里,爱我的工作,爱我的学生。对于我的学生,毛主席有句诗说的极好:“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希望他们都能成长为有责任感的人,懂感恩的人,能为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做出贡献的人。我希望他们能如我们的校训所说的那样:博学为农,精业兴藏。“精业”二字何其珍贵,唯有精业,才能改变西藏教育落后、医疗落后、科技落后的现状。
年3月11日
新的一天,是从一片漆黑中开始的。
6:30,从日喀则出发,一直开到拉孜,9:30,吃早饭。小餐馆的墙上有张地图,一看地图,拉孜到阿里还有多公里,我们至少还有12个小时的路程。刚过拉孜看到的房子都是又小又矮,再走一会儿,就没房子了。
在一个没看清叫什么的保护区,我看到了成群的绵羊、流浪的藏獒、冻冰的湖面、大群的斑头雁、赤麻鸭和小??。我开始感觉呼吸费力,头微微疼。眼前全部是昏黄的土地和零星的枯草,这种荒凉的景象,只使人觉得生命的艰辛。生命本就不易,活着就是和无序化、和能量的耗散做斗争。作为生物个体,这场战争一旦失败,生命便终结了。
昂仁,又要下车检查,这一折腾,我心口一口气就彻底喘不上来了。爬上车赶紧把氧气插上。
往萨嘎方向走,山的成层现象开始明显。我猜地质学家或考古学家一定喜欢这样的山,他们读这山时,就像翻书一样一页页翻着看就行了,不过翻完之后这本大书合不上。
远处的山,如同变幻的霞光,又如同梵高的画。
萨嘎检查站海拔米,我们到时已经下午1点。我想要不能赶到哪算哪吧,走到快天黑就找地方住下,不然太辛苦了,后来我才发现我想多了,在这片无人区,能看见人都很不错了,就不要说找吃饭的地方,更不要说找住宿的地方了。
有一个叫珠珠村的地方,有很美很美的沙丘,让我想起了张抗抗的《沙之聚》,她写的鸣沙山对我影响很大,以至于我总有想从沙丘上滚下来或滑下来的冲动,于是这一次,我真的这样做了。沙子极细、极软、像婴儿的皮肤一样,阳光给了它一丝温热,触碰一下,整个心包裹着的全是温柔。
我看到一只高原鼠兔,真的是太可爱了,正是靠着这个小萌货,高原草甸上的很多网红脸才找到了食物链开始的地方,比如藏狐、兔狲啥的。我还看到了两只翱翔的胡兀鹫,我曾好几次梦见自己拍这么大的猛禽,一次是拍金雕,为了抓稳相机,我躺在地上,它离我越来越近,我知道它以为我是猎物要抓我,抓紧时间拍了几张赶紧起身就跑;还有一次是拍白尾海雕,也是赶在它要攻击我之前赶紧拍了几张,如果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我是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拍的,因为梦醒了照片就没了,拍得再好也没用。这次拍胡兀鹫,我就感觉自己在做梦,我抓紧时间去拍,也同时担心它们会突然一个俯冲扑向我。但是后来它们飞远了,我才知道这不是梦,跟梦里结局不一样,而且我相机上确实有照片。
我还看到了四只藏野驴和六只藏原羚,司机说其实这边有藏羚羊的,我猜也许它怕我看见它过度兴奋引起高反,决定下次再来与我相遇吧。
到了晚上九点,我们到了冈仁波齐,太阳刚好要落山。神山、彩霞、落日、变幻的云,我觉得阿里对我太好了,把最好看的都给我看了。或许我只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可能对谁都这么好。小月亮说,他们家人每年都要转山、转湖,转冈仁波齐一圈一天,要转好几圈;转玛旁雍错一圈三天,就转一圈。转山转水的时候,并不为求什么今生来世,也不会求佛赐予自己什么;小小的心,却装得下整个世界。
我以为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应该就到了,到了之后好好吃个饭,找个舒适的住处泡泡脚,美美的睡上一觉。我又想多了。9:37分到达到门士乡检查口,我们领了一张限速单,到昆莎机场公里,限速2小时;到昆莎机场10:40分,又领了一张限速单,到城里47公里,限速40分钟。司机这时开始担心油荒,因为我们在冈仁波齐那里本想加油来着,一看油价8块多,觉得应该能坚持到地方,就没加。结果现在油箱指针已经指向E,好不容易坚持到进城,城门口那个中国石油没开,司机导航到另一个加油站,也没开。师傅不甘心,下车去说“车子没油了,跑不动了”,值班的人说,过了12点就不给加了。我们只好就近找了个住处,宾馆在四楼,但因为到的太晚,电梯也下班了,我们就那么大包小包地爬上去的,我用那颗在我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小心脏想:“坏了,这晚上不得高反啊”,还好,没事,收拾妥当,安抚下兴奋,不到两点,躺在床上就着了。
从昆莎机场到城里的路上,我们下车看了会儿星星,确切点说是司机下车上厕所,我下车看星星,小月亮习以为常懒得看了。看过这里的星空,我想起以前《尘埃落定》里那个最漂亮的叫塔娜的女人看着以前服侍二少爷的那个姑娘高傲地说:“你家里人都拿这种货色糊弄你么?”看过阿里的星空,你会怀疑你以前看的都是什么东西。这里的星空,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那些星座都特别的明显,又浓又密,又亮又低,北斗星的勺把子好像就立在地面上!难怪人们叫这里“天上阿里”,我们以前说星星,都是说“天上的星星”,到了阿里,我觉得星星要么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要么是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司机逗我:“你看那里掉的都是,你去捡起来吧!”
年3月12日
早上睡到自然醒,9:04,发现我的窗子上面居然还有小雪花,真好看。一夜睡得极好,更爱阿里了,梳妆打扮了一下(主要是擦好防晒围好头巾穿好棉裤),慢幽慢幽地飘出去找早饭。旁边有家香辣牛肉面,一大早那么冷就把门四敞大开的打着迎接八方来客,我才不去呢。继续往前走了好远,大部分的店子还都没开,找到一家西北风味,关着门,看起来比较暖和,进去吃了碗牛肉粉,还挺好吃的。老板娘说这边太冷了,要四月份开店的人差不多才能回来。吃过饭,浑身暖乎乎的,就到大街上溜达,发现这路两旁立着的罩子里装的竟然是树!我昨晚就看见了,不过那时以为是集装箱之类的,怎么也没往树上面想。阿里为了种活一棵树,也真是拼了。
年3月13日
事情如我所想,真的不太顺利,三月份是敏感月,大家都忙。我在煎熬着等待手续。
还好,有条狮泉河,可以让内心煎熬的我表面上看上去很开心。我可以拍普通秋沙鸭、棕头鸥、红脚鹬和鸬鹚,怎么拍都行,它们并不介意。
年3月14日
终于把东西拉上了,感觉浑身被抽空了一样,再提不起精神来。才知道之前全靠一股劲吊着,现在任务完成,一块大石头落地,人就再没撑着的了。
明明是公事,却办的跟私事一样,全都是强行霸占着天才的下班时间弄的。虽然种种不顺,现在总算拨开云雾了。对未来,还是很期待的。
刚刚看到一群雄性藏羚羊静静地吃草,20只左右。雌性没回来时,它们和平相处如亲兄弟,真想看看它们过一阵抢对象时是什么德性。
年3月15日
又出发了,昨晚住的尼玛,海拔,难受。今早退房开发票,因为店家推委不愿给开,我又一次暴露了我的臭脾气。我也许算不上一个好人,我那点有限的好脾气和耐心全都给了孩子和动物,所以庆幸,我当了老师,研究动物。不敢想象如果我在办证大厅工作,医院里挂号的,窗口里我的那张臭脸是不是要比我所见过态度最差的工作人员还要差。
我现在想做的,并不是想隐藏住我这一点火就着的脾气,尽量的避免火星也不现实,要做事,就要受到种种限制、会遇到种种摩擦。我所希望的,是能有一种途径,能让我不伤及无辜又不浪费时间的去释放一下那些压力。其实我知道转山转水真的是一种很好的缓解压力的方法,忘记时间,把自己交给自然,让灵魂越走越坦然,越走越干净;然而现在所有的事情就摆在那里,早干晚干都得我干,我要是出去转一个星期的山,回来后堆积的事情就能像老鼠夹子一样等待着夹死我。
太阳已经从大草原上升起来了,金色的,我觉得我的睫毛上都闪着阳光,好舒服。以前看《小王子》,狐狸对小王子说:我不吃面包,所以麦田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你驯养了我,金色的麦浪会让我想起你金色的头发,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以前,我觉得狐狸才是懂爱的。刚刚听到一首歌,想起一个人。我突然觉得狐狸的爱,也许并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建立的联接。就像我看到马,就会想到罗布;看到藏原羚的小白屁股,就会想到郭教授;到了尼玛,会想到毛磕头;路过墨竹工卡,会想到益西曲珍;听到《后来》,会想起初恋;看到孩子,会想起我的溪宝和耕宝;出外业路上过于清寂时,会想起宗老大;看到风信子开花,会想起小虫子。很多与我的生命或情感建立过联接的人,就仿佛已经渐渐地符号化,如同我们小时候画的简笔画。如果等我老了,得了帕金森症,这些符号还会在吗?
漫漫的戈壁滩,安静得出奇。偶尔会看到几只藏野驴、几只渡鸦,它们也是极安静的。我喜欢这种静静的感觉,这片广袤深沉的土地,用他目不可及的胸怀,静静地包容着一切。我虽看不见奇山异水,峻岭怪石,却陶醉于它的静美。
我想,一个胸怀宽广豁达的人,即使他不善言辞,也许也要比一个浑身是优点和特长的人更能让人感觉到舒服和放松吧?
我在来的前一天,得知我所敬重的一位长者被检查出胰腺癌。他是一位慈祥而睿智的老人,他为保护鹤类及其生存环境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会说的唯一一句中文是“你好”,他是Steven最最依赖的父亲。虽然我是学动物的,虽然我明白自然界中生命轮回的意义,可是对于这个消息,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就是这样一个胸怀广阔、内心平和的人。所以他懂得包容和理解,他内心坚韧而执着,正如这羌塘大草原,没有过多外在的装饰,却离太阳最近。求上苍保佑他!
年3月18日我平安归来,今天是龙抬头,许久不过什么节的我,特意去买了点猪头肉,我想,我应该活出点意义。有很多人看见我拍的风景照,说羡慕我,觉得我过得又轻松又闲情,我想说:别傻了,活着本就不易,哪有随随便便的轻松呢?我是负担者,但是我愿意边走边唱歌。
高原女神晶赞赏